何大福冒著不給縣委書記面子的風險,堅持不同意給花圃幫助辦廠,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他曾吃過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大虧,猶如被毒蝎螫過,令他永生難忘。
抓住十幾年的改革開放機遇,以何大福為首的領導班子,帶領全廠幾百名職工艱苦創(chuàng)業(yè),使企業(yè)年年大發(fā)展,成為金東縣有名的利稅大戶。由于企業(yè)效益顯著、知名度高,實行銀行擔保制度的中國各類銀行,均聲稱在金東只要有金箔廠擔保,銀行貸款無論多少都可以。盡管金箔廠在這十多年中嚴格控制擔保,也曾多次拒絕許多外單位貸款擔保的請求。但金箔廠畢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難以擺脫各種麻煩。十幾年來仍然有三個鄉(xiāng)鎮(zhèn)三筆較大數(shù)額的貸款擔保落在自己身上,金陵金箔廠最后被逼得實在沒辦法,還是蓋上了擔保的大紅章。誰知被擔保的這三個鄉(xiāng)鎮(zhèn)沒有一個肯還和能還上貸款的。有關銀行抱不住冬瓜抱瓠子,面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賴帳無可奈何,卻把眼光盯在了金箔廠身上。金箔廠所在地金東縣龍湖、開化、上塘三個鄉(xiāng)鎮(zhèn)累計請求金箔廠擔保數(shù)額有1300多萬元人民幣之多,現(xiàn)在均無力和無意償還。銀行對金箔廠咬住不放,非要金箔廠承擔責任。交通銀行給龍湖、上塘兩鄉(xiāng)鎮(zhèn)的貸款已對質于公堂,法院查封了金箔廠帳號。而這三個鄉(xiāng)的主要領導,當時出面貸款請求擔保的人,如今屁股一拍,易地升了官或仍在當官,金箔廠卻成了難以逃脫責任的債主,而無辜的何大福也被“請”上了被告席。
1997年,開化鎮(zhèn)計劃上一條壓延鋁箔生產(chǎn)線,此計劃已經(jīng)在當?shù)卣鷾柿㈨?,金陵市工行信托投資公司已落實貸款指標。后經(jīng)企業(yè)反復調研分析,有許多行家提醒,認為該項目雖好,但設備工藝落后,技術力量跟不上,地方財力也有限,因此上此項目要慎重。但當時的縣政府主要領導和開化鎮(zhèn)領導頭腦已發(fā)熱,大力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是當務之急。因此,強行威逼上此項目,但銀行不同意貸款給該鄉(xiāng),提出有一家好企業(yè)出來擔保可以??h領導又反過來做金箔廠工作,要金箔廠出面貸款,再轉給開化使用。金箔廠不放心,要求縣領導出面,蓋上縣財政大印,縣領導說開化還不出,由縣財政還,結果300萬元貸款項目從87年12月在開化運行,到97年后12月底,一直形成不了效益,至今仍有220萬元貸款無法償還。責任一下子又全部落到了金箔廠身上。當時開化負責此項目出面找金箔廠擔保的當事人,不久榮任縣里領導,再也沒有還款的負擔。
1993年5月,“板鴨之鄉(xiāng)”龍湖鎮(zhèn)的板鴨集團本來搞鴨子好好的,上級卻要他們開發(fā)“新產(chǎn)品”,于是板鴨集團劉老板在縣交行行長的引薦下找到一個“好產(chǎn)品”化工“蘋果酸”,需要貸款220萬元,金陵交行金東分行說只要金箔廠擔保就行。于是分行行長親自帶著劉老板找到金箔廠何大福,苦口婆心地勸說何大福,銀行行長也幫助出面證明說板鴨集團信譽好,擔保只是個形式,不會出事。那時候的銀行行長比誰都硬,金箔廠見銀行行長出了面實在推諉不了,便蓋上了擔保大印。結果,板鴨集團賴帳,這筆帳又落在金箔廠頭上,銀行幾乎年年找金箔廠麻煩,最近凍結了金箔廠400多萬元資金。而板鴨集團劉老板搖身一變,“因政績突出”成了當?shù)匾幻?zhèn)領導,還錢已不是他的事了。
1993年6月,金東縣上塘鄉(xiāng)與外商合資成立了一個“上申化纖”公司。當時任上塘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侯廣達憑著多年的關系網(wǎng),在金陵交行貸款80萬美金,期限是93年7月10日至95年7月10日,然后侯又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好話說盡,請求金箔廠給予擔保,何大福憑著多年與這位書記的“友誼”,加上那位書記信誓旦旦的游說,并且因為鄉(xiāng)政府又寫了到期不還與金箔廠無關的反擔保證明,金箔廠終于又蓋了擔保的大章。誰知,貸款到期后,上塘有錢不還,亂修路蓋房,做好事,結果還有54萬美元未還,加上利息合計60.62萬美元,又成了金箔廠的債務。后來外商跑得無影無蹤,“上申化纖”關門停產(chǎn),市交行多資催款無望,只得上法庭,近日法院依據(jù)《擔保法》查封了金箔廠兩個帳戶。而當年以此項目為榮、花錢瀟灑的鄉(xiāng)黨委書記,搖身一變成了金東縣總工會主席,再也沒有還款的憂慮了。
貸款的人、花錢的人、用錢的時候瀟灑自如;到了還錢的時候,死皮活賴、屁股一拍、易地當官升官。擔保的人,糊涂蓋章引得橫禍飛來,現(xiàn)在坐吃官司,替人受過,自吞黃蓮,有苦難訴,有怨難申。1999年9月7日,何大福接連收到兩張法院傳票,并且由法官親自送達,要他親自簽收。傳票要求他必須于9月10日到市法院接受審判出庭。因替人受過而處于難堪境地的法人代表何大??嘈χf:“我當了十五年廠長經(jīng)理,從未違法上法庭,想不到現(xiàn)在因違反《擔保法》的帽子套在頭上,貸款的錢一分都不是自己花的,有的連人家一頓飯也沒吃過,現(xiàn)在人家花錢我受過,這個理對誰講?。浚 ?/span>
1999年9月10日下午2時,是何大福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他老老實實、端端正正地坐在金陵市中級法院第一審判庭臺下的椅子上,參加金陵市“全市法院執(zhí)行教育大會”。他是作為被告由法院傳票強制必須到會的典型法人代表之一。他原計劃到湖南出差,因吃官司只得作罷了。
會議一開始,市法院副院長高平宣讀中共中央11號文件,主要內容就是支持法院獨立執(zhí)法,嚴禁地方保護,徹底解決“三賴”執(zhí)行難的問題。接著,市法院常務副院長呂立新發(fā)表莊嚴講話:必須用法律手段,堅決打擊少數(shù)躲帳賴帳、轉移資產(chǎn)的犯罪行為,維護法律的尊嚴!
何大福坐在臺下,臉紅心熱。他是以“賴帳者”的身份在臺下受“訓”的,昔日的風光臉面一掃而光,他無法講出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纯粗車?、五百多號“同類”人,他的表情有些“癡呆”。
接著,四個區(qū)法官當場對十七名躲帳、賴帳、轉移資產(chǎn)的人宣布刑事拘留,將他們帶上手銬,由法警押出會場,這其中有九名是法人代表,何大??吹嚼锩嬗袔讉€還真像自己。
大會以后,何大福被宣布不得離場。過了一會兒,由女法官吳宏帶至二樓一個大約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內。剛坐下,女法官就沖著他說:“你是何大福?你公司與金陵市交行一筆官司,法院裁決了兩年,你們至今不執(zhí)行,光這一點,今天就完全可以拘留你。考慮到你們金箔廠名氣大,你本人可能是人大代表什么的,所以我們采取了慎重態(tài)度。但是,今天,你不還錢,肯定是走不了……”女法官聲色俱厲,容不得何大福說一聲“冤枉”。站在一旁的法庭庭長,還有兩三名法官不時插上一兩句,歸納起來是一句話:現(xiàn)在是執(zhí)行階段,不還錢,出不了大門!
小屋太小,十來個平方,空調又沒開好,屋里還有其他欠債不還的,比較擁擠,法官與何大福都汗如雨淋。何大福身上帶著一條濕紙毛巾擦得只剩下渣渣也無濟于事。何大福等法官講得差不多了,也講了不少“廢話”,諸如:“這些錢你們知道,我們是冤枉的,一分錢都不是金箔廠貸的,我們不僅沒花過一分錢,連一頓飯也沒吃過人家的,只是替人家擔保……”之類,結果得到的回答都是:沒用。擔保和貸款承擔同等的法律責任。今天不表態(tài)還錢,不準出門。
自始自終跟著何大福受“訓”的金箔廠法制辦副主任王大章見狀,急忙向常務副廠長俞芳報告,俞芳急忙又向縣里幾個領導求救,得到的回答是最近屬執(zhí)行日子,誰也救不了!廠里在家的幾個領導心急火燎,一切無濟于事。
大約軟磨硬泡了兩個多小時,何大福在法官的“要求”與“引導”下伏桌寫上一張“保證書”,保證書這樣寫道:
參加市法院執(zhí)行教育大會,震動教育很大?,F(xiàn)就交行訴金箔上申公司54萬美元貸款一案,我代表金箔廠保證如下:
一、下星期一(9月13日)上午9時送60萬本票到市法院,以及財產(chǎn)申報表一份。
二、9月底之前與市交行就欠款事達成切實可行的解決措施(包括還款計劃)。
三、年底之前(12月20日前),保證了結此案,如不履行上述保證,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下午5點多鐘,何大福在法官李炎的帶引下,步出莊嚴肅穆的金陵市法院大樓,他站在大馬路的邊上,沉思了有十分鐘:他不知自己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在他的身后,有十多名法警,武裝整齊,在斜視著他。從那以后,他一聽“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四個字,就膽顫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