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錢!錢!錢啊錢!有錢能使鬼推磨。確實,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何大福剛剛上任個把月,遇到了這么多頭疼的事。但最讓他頭疼的還是手上沒錢、帳上沒錢!秦瓊賣馬,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啊!
1984年2月底,何大福上任不到兩個月。
還有幾天就快過春節(jié)了。何大福一大早緊鎖著眉頭靜靜地坐在辦公桌旁望著窗外出神。右手上青煙裊裊,一根香煙正在默默地燃燒,大半截的煙灰搖搖欲墜?!肮潭ㄙY產(chǎn)38萬元,年產(chǎn)值175萬元,內(nèi)外債務卻高達197萬,這在當時是金東縣最大的一家困難企業(yè)。這該怎么搞呢?”一個個問號把他的眉頭絞成了一個疙瘩,大半截的煙灰也終于被一陣微風吹落下來。
財務科長俞芳默默地陪站在那兒,不敢吱聲。廠里搞到這個份上,雖然不是她的錯,可這一連串倒霉的數(shù)字偏偏都是由她算出來、報出來的。望著何大福陰沉的臉,一股悲涼油然而生,“怕是神仙也沒有辦法了!”。
又一根香煙快燒到頭了。一股灼熱的疼痛把何大福刺醒。他猛吸了一口,掐掉了煙頭回過臉來。見俞芳還在那兒站著。
“俞科長,帳上還有多少錢可以花?”
俞芳愣了一下,趕緊看了看賬本,苦笑著,“帳上只有4000多塊錢了”,沒等何大福說話,她又補充道:“跟市里借來的5萬元已全部用光了,那筆天安門業(yè)務,人家付的十萬塊錢預付款已全部買黃金了,眼看廠里就要斷炊了,工人工資還沒著落,許多輔助材料還要錢買,采購員連出差費都沒有,這事關系重大,要是到時候交不了貨……”俞芳抬頭看見何大福正張大了嘴瞪著自己,她不忍再說了。
何大福手有點顫抖。堅強的他眼神中有幾許無奈,但很快他恢復了常態(tài)。
“那我們的應收款有沒有呢?”
“沒有應收款。”俞芳搖了搖頭。
“跟銀行貸呢?”或許是剛才煙抽猛了,何大福連著咳了幾聲,大口的煙霧噴了出來。然而透過那煙霧,俞芳還是能清楚地看到何大福那布滿血絲卻滿含期望的眼神。
“工業(yè)企業(yè)原則上只能向工行貸款,可我廠搬家時差工行53萬塊錢,早就到期了,我們哪里能還得起?銀行已經(jīng)來催過好幾次了,我們躲還來不及,哪里還敢去貸?”
何大福把身體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他閉上眼,任手上的香煙灰再一次默默地燃燒。
“那還有什么其它辦法呢?”
“哪有什么辦法???!縣里為了廠里搬家,已出面從各單位籌借了100多萬,現(xiàn)在都還不了,我們真不好意思開口了。”俞芳信心不足為難地說。
“那只有等死?”何大福眼睛望著俞芳。
“全縣都知道,金箔廠已經(jīng)是匹死馬了,你來了,醫(yī)好了,算你有本事,醫(yī)不好,死掉拉倒了!”
何大福陷入痛苦的深思之中。他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但他想到了母親臨死前的那句話:“伢子呀,媽死后,你就是孤兒了,在這個世界上,不管今后有沒有好人搭救你,但靠人不如靠自己……”這時候,何大福多么需要人搭救??!……而這時候,中國各地改革開放的浪潮正一浪高一浪??墒?,社會上許多習慣于計劃經(jīng)濟生活工作的干部員工,卻根本跟不上時代潮流,普遍存在著等與怨的情緒:等——等中央下文件,等領導下指示,等政府給政策;怨——怨環(huán)境、氣候、條件不利,怨資金、人才、電力不足,怨領導不支持,怨班子不配合,怨職工不爭氣??山裉欤未蟾5日l???怨誰???
等死不如闖禍!他決定孤注一擲,拼死而后生。
何大福猛地睜開雙眼,那火一般的眸子讓俞芳有點害怕。他果斷地把煙頭掐在煙缸里,又使勁按了按。然后騰地站起身來對俞芳道:“走!”。
“走?”俞芳一臉茫然,“到哪里去?”
“到工行,找他們行長去?!焙未蟾@鞯貜囊伪成夏闷鸫笠?,套在了身上。
離工行越近,俞芳的心里越慌,“欠人家的錢還沒還,還想貸款?那個工行的馬行長是有名的難講話。何書記難道和他熟,是親戚還是朋友?”
何大福在前面越走越快,俞芳都快跟不上了。雪天路滑,有好幾次她差點滑倒但又穩(wěn)住了??粗懊婺菍拰捄窈竦谋秤?,俞芳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踏實和安全感。
到工行上了三樓,左手第一間就是馬行長的辦公室了。門虛掩著,俞芳正要敲門,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了下來,她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何大福。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真的要敲嗎?”,何大福微笑著點了點頭。俞芳這才鼓足勇氣,抬了手敲下去。
“咚,咚,咚”。
“進來”,屋里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短促卻威嚴有力。
俞芳輕輕地推開門和何大福一前一后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好漂亮的辦公室。面積不大,卻窗明幾凈。淺灰色布套的組合沙發(fā),墨綠色的窗簾,紅木茶幾上一盆綠意盎然的水仙花正吐著醉人的芳香。在辦公室的正北面,一張嶄新的辦公桌前,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正低著頭翻看著銀行報表。
“馬行長!”俞芳想充用一種懇求的尊敬的口氣說話,但卻控制不住語氣,那聲音低低輕輕,飄飄顫顫的,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們來啦”,馬行長微微動了動頭,眼鏡已滑到了鼻尖上,他沒有扶眼鏡,只從眼鏡上方的空檔里投來輕輕的一瞥。不知道有沒有看清,只一瞥,他又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去翻看著他的報表。他當然認識俞科長,并知道金箔廠是個窮廠。
“這是我們廠新來的何書記!特地來拜訪您。”俞芳盡量平穩(wěn)著自己的語調(diào),指指身邊的何大福。何大福拉拉衣服,挺直腰桿堆起微笑,準備走上前去。
沉默,令人難堪的沉默。足足有半分鐘時間,那個馬行長就像沒聽見似的,依然低著頭翻著報表。半分鐘過后他還是沒有抬頭,只從牙縫里擠出了這么一句話,“什么何書記,候書記,我不管,我只管欠我們的錢你們趕快還!”說完,又翻過一頁,仍看他的報表。
一股被羞辱的熱血刷地沖紅了何大福的臉。行長那不屑的神情,那傲慢的語調(diào),讓何大福十分尷尬!過去他在金東縣第一大廠,生產(chǎn)的化肥俏得帶錢都買不到,只有人家求他們,他們從沒求過人。今天,他面對馬行長的冷漠態(tài)度,他瞬間想了很多很多:“人不求人一般高”;“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又想到小時候要飯的情景,然而現(xiàn)在不是自憐自悲的時候。突然,他靈機一動,決定先給行長一個甜果吃,穩(wěn)住他,便開口道:“馬行長,我們今天就是來和您談還錢的事的!”何大福正面朝著那個馬行長,脫口而出,那語氣不卑不亢,堅定有力。
“哦?還錢?”馬行長把手中的報表放了下來,抬起頭,用手托了托眼鏡架,開始正視著他面前的這個陌生人。十幾秒鐘過后,只見他對著旁邊的沙發(fā)手一揚,“坐!”
何大福吁了一口氣,笑瞇瞇地坐了下來。俞芳心里捏著一把汗,怎么坐都覺得不舒服。
“我們差你們53萬是吧?”何大福主動進攻,對馬行長說。
“是?。 瘪R行長不加思索。
何大福接著說道:“馬行長,最近我們的業(yè)務不錯,特別是天安門維修工程,一次頭需要40萬張金箔,估計最多到今年底這筆錢我們就能全部還清了!”。
“哦?”一個長長的帶著揚聲的拖音過后,馬行長竟從座位上站立起來。眉宇間那用濃霜凝結成的威嚴逐漸散去,一絲溫和的笑意慢慢的溢在了臉頰上。作為一個行長,他的愿望就是欠帳者必須按時還款。
“小王!”他朝門外大喊一聲,不一會兒,一個秘書模樣的女青年走了進來。馬行長指了指,“泡茶”。這個過程頗有點像清代那個勢利的和尚為鄭板橋泡茶一般。
茶泡好,馬行長也從座位上走到了何大福跟前,拖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他好奇地望著何大福。
“馬行長,您看,這樣行不行?”何大福挺了挺腰板,“這次國家要搞建國35周年大慶,中央決定把天安門城樓上文革時期的向日葵恢復成原來的金銀花圖樣,同時還要對天安門城樓重新裝修,由于我們的金陵金箔質(zhì)量過硬,況且北京故宮幾百年來一直使用的都是我們金陵金箔,所以這次管理局的同志特意過來,委托我們生產(chǎn)40萬張金箔,還郵匯了部分預付款。這筆業(yè)務我們經(jīng)過認真測算應該能賺到80萬左右,到時還你們銀行貸款肯定沒有問題??墒怯捎谖覀冄巯沦Y金周轉(zhuǎn)有點不靈,買黃金、買輔助材料都要先墊付資金,所以我們今天來就是想找您再貸點款?!?/span>
何大福說完拉開包,取出一張印有紅頭,蓋有紅章的文件遞了過去。
馬行長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又托了托眼鏡架,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需要貸多少?”當他把文件遞過來時,他突然非常嚴肅地問。
“20萬”。何大福同樣嚴肅地答。望著馬行長不動聲色的表情,他又跟了一句,“馬行長,您放心,我們肯定守信譽,縣委領導都信得過我們,您還信不過嗎?”
馬行長盯著何大福,沒有回答。突然他騰的站起身來走回去拿過一張紙,刷刷地寫起來。不一會兒他走回來,遞給何大福一張紙。何大福低頭一看,只見上面用標準的正楷字寫著:“同意貸款金陵金箔廠人民幣貳拾萬元整。馬金良,即日?!?/span>
一股熱流涌上了心頭,何大福站起身來,緊緊地握住馬行長的手?!爸x謝!謝謝!”馬行長笑著拍拍他的肩,只說了一句“真希望這筆錢能讓你們活過來、站起來?!?/span>
從銀行辦完貸款出來已過了十一點半,此時藍天白云,艷陽高照。俞芳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是那樣的清新甘甜。多日的沉重疲憊一掃而空,她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輕松愉快。望著前面何大福那寬厚的背影。一股欽佩、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緊趕幾步追上前去。“何書記,你可真厲害,幾句話就把款子給貸下來了?!焙未蟾MO聛砘仡^望望她笑道:“有什么辦法,這都是給逼的,銀行嘛!他們只肯做錦上添花的事,你指望他們雪中送炭,想也別想!所以找銀行貸款,你把什么事情都往錦上添花上靠,事情就好辦多啦!”“什么錦上添花,雪中送炭?”俞芳愣住了,琢磨了半天也沒理出個味來??匆妼γ嬗屑颐娴?,俞芳突然心血來潮,“何書記,你立了這么大功,中午我請你吃碗肉絲面吧!”,“不了!趕緊回去吧,下午還要去買黃金呢!”何大福沒有領情,邁開大步走了出去。這會兒,他沒有感到輕松,相反他突然感到自己肩上已經(jīng)挑起了一副重擔。他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他在咀嚼著臨走時馬行長說的那句話,“活過來,站起來……”。
那年的年底,恪守信用的何大福將工行73萬新老貸款全部還清。也從那年起,何大福與縣工行行長馬金良成了好朋友幾十年一直到如今。后來,社會上許多企業(yè)欠賴銀行大量貸款,而何大福從沒拖欠一分,成立五A單位,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
多少年后,何大福想到了這一幕,逢人便說:“總結我們成功的經(jīng)驗,只有一個字‘闖’。敢‘闖’,企業(yè)才有出路,人生才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