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箔故鄉(xiāng)”的龍泉鎮(zhèn),還有一個金陵市屬的金箔廠,名叫“建鄴金箔廠”,成立的時間是1955年5月2日,比金陵金箔廠遲了一天。本來兩家企業(yè)所屬性質都是一樣,五十年代末期,由于建鄴金箔廠坐落在鎮(zhèn)上,就被隨鎮(zhèn)劃到市屬企業(yè),金陵金箔廠坐落在鄉(xiāng)里,便被劃到金東縣辦廠。在計劃經濟年代,建鄴金箔廠是市辦廠,屬于“親兒子”,金陵金箔廠屬于縣辦廠,屬于“晚兒子”。為什么呢?那時候的體制是市管縣,國家的金箔計劃,先下到省,省下到市,由市分配哪家廠加工。建鄴金箔廠“近水樓臺先得月”,因此常常先接到任務,他們做不完和做不好的任務,才分配到金陵金箔廠。那時黃金計劃是銀行嚴格控制的,也是一級一級下達,建鄴金箔廠優(yōu)先優(yōu)惠很多。甚至連上級頒發(fā)的獎狀、獎旗、獎品,雖然金陵金箔廠干得多、干得好,但這些精神鼓勵的東西也都掛、擺在建鄴金箔廠的墻上和展臺上。由于有市里主管部門的支持,所以在計劃經濟年代,建鄴金箔廠和金陵金箔廠雖然幾乎是同時成立的,人員、條件基礎都幾乎一樣,但到了八十年代早中期,建鄴金箔廠已遠遠將金陵金箔廠甩在了后面。
何大福上任沒多久就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學建鄴,趕建鄴,超建鄴?!眱热菥褪且越ㄠ捊鸩瓘S為榜樣,抓住改革機遇,全面學習建鄴金箔廠各方面長處和經驗,樹立追趕建鄴金箔廠的雄心壯志,建立超過建鄴金箔廠的計劃目標。何大福的這篇文章,象是激勵本企業(yè)員工斗志的動員令,也象是給建鄴金箔廠的一個挑戰(zhàn)書!
這天上午,建鄴金箔廠幾名廠領導集體坐下來,聽辦公室周主任宣讀了何大福的這篇《學建鄴、趕建鄴、超建鄴》的書面文章。
“學建鄴?這個新來的何書記還滿謙虛的嘛!哈哈!”建鄴金箔廠書記陶萬山說。
“應該學,當然學!”其他幾位副廠長齊聲大笑。
“趕建鄴?這個新書記雄心大壯還不小呢!”陶萬山書記嘲弄地說道。
“理解,理解!”其他幾位副長廠又一起大笑。
“超建鄴?怎么超???我們廠五年不干活,工資都發(fā)不完,他們廠現(xiàn)在連工資都發(fā)不出,怎么超???真是吹牛不交稅?。 碧杖f山書記不禁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建鄴金箔廠幾名廠領導個個笑得前仰后伏。
大笑過后,副廠長郭富站起來,湊到陶萬山耳朵邊,輕輕講了幾句話。突然,陶萬山將桌子一拍,大叫一聲:“真的?!”
“不會有一句假話!”郭富堅定口氣。
“立馬行動!我要將他們連鍋端!看他還談超字!”陶萬山臉上充滿決戰(zhàn)勝利的風采。
那邊,建鄴一班領導在那里“密謀劃策”,準備給金陵金箔廠來個“釜底抽薪”,這邊何大福上午也接了個電話,是萬縣長親自打來的。一陣簡單的寒暄過后,萬縣長把最近收到的狀告何大福的“聯(lián)名信”和“常委會”的來龍去脈簡短地告知了何大福,“你沒想到吧?”,“嗯,這么點大的事,還真沒想到會……”。何大福聲音低沉?!芭虏慌?”萬縣長有意問?!芭??”何大福情緒激動起來,“我又不是為個人,我是為了整個廠,我怕什么?”
“嗯!”電話那邊萬縣長語氣平緩,像是肯定又像是在告誡:“搞改革,肯定不會一帆風順,肯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阻力,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一定要學會有勇有謀??!”,聽何大福沒有吭聲,萬縣長突然揚聲道:“但是,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也不要畏首畏尾,縣委常委會包括朱書記本人都已經定了支持你到金箔廠搞‘改革’的調調,只要大方向不錯,,你就大膽去闖吧,爭取能闖出個名堂來!”
放下電話,何大福心潮澎湃,一股暖流在體內奔騰激蕩。
“嘟,嘟嘟,嘟嘟嘟……”
門外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讓他從亢奮中清醒過來?!敖裉煊植皇嵌Y拜六,哪來的車???也沒有聽說有誰要來啊……?”,何大福一骨碌跑出了辦公室,來到大門外。
廠門口,一輛灰白色的大面包車停在路邊上,邊門和后門都開著,汽車引擎沒熄火,發(fā)出轟轟的響聲,司機正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嘟……”喇叭聲一陣緊過一陣,像拉警報似的分外刺耳,仿佛正在催促著什么,那時候不象現(xiàn)在,汽車很少,所以聽到刺耳的喇叭聲,劉恒出來了,俞芳和梅花出來了,李雄關、王志宏等也跟著出來了。大家一臉驚愕,不知道怎么回事。
“等誰呢?催什么呢?”何大福好生納悶,他抬起腿走過去,臉朝著大家,想問個究竟。
“快看!”梅花忽然叫了一聲,手指向眾人身后,眾人忙轉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從宿舍方向冒出十幾個人,肩上都背著打好的包袱,像戰(zhàn)士行軍打戰(zhàn)一樣匆匆往大門口趕,趕到近處,忽然看到何大福、劉恒幾個領導都站著,他們也站住了。
何大福定睛一數(shù),一共十二個人,打箔的老藝人趙貴成,切箔老藝人武庭根,還有……這些人可都是生產骨干??!他心里有一種不祥之感。
“你們這是……去哪???”沒等何大福開口,劉恒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們……”老藝人趙貴成答話道:“正好你們書記、廠長都在,我們想好了,準備不干了!呶,這是我們的辭職報告”。趙貴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十二個工人的聯(lián)合簽名。
“這是為什么事呢?”何大福問。
“這……這,怎么說呢?”趙貴成有點不好講。
“師傅,是廠里對不起我們,又不是我們對不起廠里,你就跟他們直說了吧!”
趙貴成的徒弟趙鐵柱憋不住,走上前來,一把甩開包袱?!昂螘洝S長,我們明人不做暗事,實話跟你們說了吧,反正我們決定離廠,不干了!”
“快給我講講,為什么不干啊?!”何大福的心里像被悶錘狠狠捶打了一下。眼下,廠里生產剛剛有點進入軌道,這十二名金箔藝人,人人都是金箔廠之寶,個個都是生產骨干,他們一走廠里生產怎么辦?天安門的金箔工程要是完不成,那可怎么辦?
“你們?yōu)槭裁匆撸坑惺裁丛捴v清楚了再走也不遲??!”何大福忍住內心的焦急深情地問,“我何大福到金箔廠才十幾天,有不少事情我還不清楚,如果是因為我何大福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做得不到位,請大家告訴我,我一定改!”
“何書記,這事怪不到你”,趙貴成連忙擺手,他走上前來?!耙f就說說吧”,他正視著何大福?!昂螘洠颊f咱們金箔是個寶,可我們金箔藝人卻像根草。我們干了一輩子金箔行當,可到老了還是個農民工。所有調到這里來的書記一聽說這個事,都滿口答應幫助解決,可換了十幾位了,還是沒有解決?!壁w貴成的聲音哽咽了,“何書記,我們也有妻兒老小,我們也要過活?。∧悴胚^來我們也不好意思麻煩你,這不,鐵柱的表舅是建鄴金箔廠的副廠長,他帶話來,只要我們過去,這個問題他們立馬就能解決,所以我們……”他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趙師傅,你這就不應該了,我們都是老同事了,有什么想法也該事先跟我講講啊!”劉恒與趙貴成都是建廠元老,平時關系親如弟兄。
梅花踮著腳,在人群里焦急地尋找,終于,在人堆的最后面她終于找到了趙鐵柱。
“趙鐵柱,你,你也要走嗎?”梅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可在眾人正無語的時候卻顯得十分清楚。
趙鐵柱像被針戳了一下,渾身一抖,他抬起頭來,當他那迷茫的眼神和梅花那急切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霎那,他立馬低下頭去。“我……我……”這個健壯結實的小伙子腦門上青筋直冒卻說不成話,“我操……!”,忽然間,他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摔,蹲下身來,抱著頭掩著面,嗚咽起來。
“你們這是要干什么?”人群的背后忽然傳來一聲炸雷似的喊聲,眾人循聲望去,不知何時,老廠長梅長生竟已站到了后面。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鬧到離廠的地步?!”梅長生走到了人前面,火辣辣的眼神掃了過去。沒人敢接他的眼神,有的垂下頭,有的別過身……那時,社會上對跳槽之事還沒理解,特別是對十二名工人集體跳槽更是聞所末聞。聽到老廠長一席話,跳槽人員開始沉默了。
“金箔廠有什么對不起你們的?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你們非要走不可?”老廠長加重了語氣,行囊在人們手中松動了。
“你們不想想,我們在金箔廠風風雨雨二三十年,什么苦沒有吃過?什么氣沒有受過?最苦的日子我們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國家開明了,改革開放了,又來了一個新書記,眼看我們金箔的好時候就要來了,你們卻都要走,你們摸著良心問問,你們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兄弟,對得起領導嗎?”老廠長語重心長。
鴉雀無聲。
老廠長忍不住老淚縱橫,要走的人也動了情,有幾個竟“哎哎”地哭出了聲。
“我們,我們也不想走,可我們有什么辦法呀!”趙貴成手一松,裝著水瓶、飯盒、搪瓷缸的綠網兜掉了下來,“咣當”一聲響。他也干脆蹲下身子,別過臉去。
何大福的眼圈紅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拉起趙貴成,面朝眾人大聲道:“各位師傅,不要再說了,我何大福今天給大家保證,十天,給我十天時間,如果十天之內大家的問題解決不了,我何大福找車子親自把你們送過去?!痹捳Z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眾人抬起了頭,眼睛齊刷刷的盯在何大福的臉上,那眼神里分明充滿了疑惑。
“兄弟們!”武庭根站了出來,“何書記把話都講到這個份上了,我們再走就不近人情了,自古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們哪個肯走啊!既然何書記說他有辦法,我們就等十天,大家說好不好?”
“好!”眾人紛紛站直了,異口同聲道,武庭根叫得最響。
“嘟嘟……”建鄴廠來接十二名金箔藝人的面包車終于接到了工人不走了的消息,又扯起了嗓子叫起來,“嗚”地一聲一溜煙絕塵而去。
李雄關走在最后面,他也笑了。他并不是為一場風波的化解而高興,他笑的是另一件事:“十天,哼,自己抓個虱子擺在頭上,看你怎么把它捉下來?”
這虱子放到頭上,還真怕不好捉。何大福當了十幾年的政工科長,他心里太有數(shù)了?;S那么大,每年“農轉非”也就兩三個名額,而且大多數(shù)是“皇親國戚”,都是戴著帽子下來的?,F(xiàn)如今,雖然政策開明了不少,但要想把這么多人都由農民工轉成正式工,這也是一道天大難題??!
第二天早上,何大福的妻子周素琴把早飯端上了桌,何大福卻毫無胃口?!笆侨f縣長把你調過去的,現(xiàn)在有問題你怎么不去找他???”望著平常狼吞虎咽今天竟一口也吃不下,眼睛也黑了一圈的丈夫,周素琴有點心急,一急之下便想起了萬縣長。
“對,找萬縣長去!”
“金箔藝人不同于其他工人,他們是特殊藝人,他們是金箔工藝這中華民族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者,全國不到1000人,比大熊貓還珍貴,嚴格來說他們應該屬于工藝美術師,現(xiàn)在國家輕工部下發(fā)了一個29號文件,屬于工藝美術大師級的特種藝人可以農轉非,我們金陵市一直沒執(zhí)行?,F(xiàn)在,我們要求盡快執(zhí)行,否則這個技藝在我們國家就要失傳了”。在縣長萬慶彪的辦公室,何大福振振有詞地對縣長說道。望著一上班就跑來的何大福,望著這個自己親自點將的干部,望著那只有一頁卻沉甸甸的報告,萬縣長沒有多說什么,他拿起報告認真地看了看,立即拿起筆簽了字。“請縣勞動局按工藝美術師資格立即申報,迅速辦理,力爭盡快批復!”
簽完字后,萬縣長離開座位把報告遞過來,并伸出大手拍了拍何大福的肩:“大福啊,這兵和將的事我們負責幫你解決。下面的仗怎么打,怎么打贏,打勝就要看你自己啰!”
望著萬縣長那關切的眼神,何大福眼圈泛紅,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到十天,金陵金箔廠打箔藝人的農轉非難題,在市、縣政府的高度重視下,終于破例得到了解決。何大福又一次化險為夷。俞芳喜滋滋地來向何大福慶賀,她朝著何大福笑著說:“金箔工人真有福,你真有福!”
此刻,俞芳覺得金陵金箔廠真的就會變成一座金山,而眼前的何大福就是一座山,那依山的花樹千嬌百媚、綠蔭清涼,金箔人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