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金箔聞名天下,其發(fā)源地主要在連接鐘山的黃龍山附近,名叫龍泉鎮(zhèn)的地方。自從傳說中的葛仙翁在這里傳授金箔工藝后,這一帶的老百姓家家戶戶都將打金箔、搓金線視為傳家之寶,代代相傳。可是,1983年夏季的一場大水,將金陵金箔廠整個淹沒,為防止再度受害,當?shù)卣艣Q定一不做二不休,將金陵金箔廠整體搬遷到現(xiàn)在這個新址。原來在企業(yè)的近200名職工幾乎都跟著遷移過來,只留下一個車間人在老廠留守。
新廠址離原來的老廠址有60多里路。雖然路途并不算遙遠,但當時的交通卻十分不便。員工們星期天要回老家去,從西山鎮(zhèn)乘車到市里公交站,再從公交站乘長途汽車才能到龍泉,前后折騰得三個多小時,來回一趟要大半天。員工們?yōu)榇嗽孤曒d道,許多人表示寧愿不上班了,也要回家、靠家、就家,畢竟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
何大福見到龍泉搬遷過來的職工人心不穩(wěn),心中也焦急不安。心想:這批職工是金箔生產(chǎn)的主力軍,職工人心不穩(wěn),怎么能搞好生產(chǎn)?于是,他與幾名廠領(lǐng)導(dǎo)商定,每個星期六從當?shù)乜瓦\公司租一輛大客車直接從廠里將老廠職工送到龍泉家門口,時間只要一個多小時,每個車間輪流放假休息。這個決定得到了老廠職工的熱烈擁護。
1984年2月1日,是老廠職工第一趟租車回家的日子。下午2時整,客運公司一輛可裝60人的大客車就停到了廠里,本來定好時間是下班以后,5點鐘準時出發(fā)??墒?,決定回家的工人群眾由于是第一次租車直接送回家,個個興奮異常,早晨起早上班,中午加班加點,下午2點多鐘,都完成了定額任務(wù),全部擠在車上,熱切地催司機開車回家。
“何書記,車上人都到齊了,發(fā)車吧?”劉恒廠長從外面進到辦公室,對著何大福問道。這時候的何大福正在與金陵市計經(jīng)委一名處長談得正來勁。何大福借為天安門急需加工金箔之事,想跟市里借五萬元錢,解決燃眉之急。見劉廠長問話,連忙反問:“不是說好五點發(fā)車嗎?”
“人都到齊了,大家說早點走,早回家好!”劉恒求情說。
“那不行。定下來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否則有些人相信廠里的話,到五點才來上車,結(jié)果車走了,那怎么辦呢?!”何大福在化工廠那個高溫高壓、易燃易爆單位呆慣了,知道制度的嚴肅性。
“你說得也是!”劉恒廠長退出辦公室, 向工人群眾作解釋去了。
何大福這邊繼續(xù)與市里處長商談著借錢之事。那邊,汽車里鬧翻了天,許多人等得不耐煩了,又下了車,站在馬路上發(fā)牢騷。這時候,只見坐在頭排坐位上的一個老頭突然下車了,他就是聞名金箔界的老廠長梅長生。他氣呼呼、急喘喘的邁向書記辦公室,還沒進去,先用右腳皮鞋對準車間大門玻璃猛蹬一腳,只聽得“哐”的一聲,玻璃粉碎;再用左腳皮鞋對準另一塊玻璃猛蹬一腳,又是“哐”的一聲,玻璃“嘩”地散落在地。蹬完以后,梅長生沖進辦公室。劉恒和其他人想拉都沒來得及。
“何書記!你什么意思?你橫挑鼻子豎挑眼,,硬是不讓我們龍泉人走,這不是欺負我們龍泉人嗎?!”梅長生憤怒地質(zhì)問何大福。他是龍泉人,一貫自認為是龍泉老廠人的代表。
“老廠長,你氣什么呢?不是講好五點發(fā)車的嗎?你也參加討論研究定的,為什么發(fā)火呢?”何大福微笑著望著梅長生,并不顯得生氣。雖然他聽到廠房大門玻璃哐的巨響,知道可能有事,心中很是不悅,但他很快顯得平靜自然。
“不要廢話,放還是不放?”梅長生把眼一翻態(tài)度蠻橫。這時候,劉恒與幾個人都進來調(diào)解了。其中包括李雄關(guān)、王志宏。
“既然老廠長說發(fā)車就發(fā)車吧!”何大福一看表,也快四點了,連忙將口氣緩了下來。長期的工作經(jīng)驗,他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書記一句話,空氣頓時緩和下來。梅長生調(diào)過頭,踩著碎玻璃,咕嘰咕嘰上了汽車,喊了一聲:“開車”。市計經(jīng)委那名處長見何大福沉著冷靜處理眼前的這件“突發(fā)事件”,連豎大拇指:“這五萬元錢,我答應(yīng)了!”
坐在車上,梅長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他的心里直犯嘀咕。剛才在辦公室里的那一場小小的交鋒,表面上他贏了七分,可他一回味,忽然又感覺自己并沒有贏到什么。自己的兩腳仿佛砸到了一堆土上。這個新書記表面上看蠻謙虛、憨厚的,可在這謙虛、憨厚的背后,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力量,新生代的力量。創(chuàng)辦這個廠已經(jīng)28年了,書記像韭菜一樣換了一茬又一茬,每個書記來都是什么主義,什么方針地講一大堆,結(jié)果都是來鍍個金,廠沒搞上去,拍拍屁股走了人。廠是他親手創(chuàng)建的,可如今他老了,為了給兒子頂職,他又提前退休了,縣里考慮他有一身制作金箔過硬的本領(lǐng),讓他關(guān)系退人不退,所以他心仍系在金箔廠,時刻為廠里操著心。可是他看來比去,總覺得沒有遇到一個放下心來的接班人,他多么希望上級能派個能人、強人把這個廠搞上去啊!……
梅長生閉上眼,往事一幕一幕從這位金箔老藝人的腦海里劃過。
梅長生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金陵金箔的發(fā)源地金東縣龍泉鎮(zhèn),他是金箔藝人梅氏家族的第九代傳人,也是金陵金箔廠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老梅12歲就跟著爺爺學(xué)打箔,天沒亮被喊醒,起來練打箔,蹲馬步、劃膀子,“劈里叭啦”每天都必須練到渾身直冒汗。冬去春來,直練到甩錘能擦著頭皮飛過,雙臂可以在運動中隨心所欲地調(diào)整角度,指哪錘哪,不偏半分。直到那時爺爺才允許他跟著父親打箔。他揮錘打箔半個世紀,練出了一副鋼筋鐵骨的好身板,一手令人叫絕的好手藝,一包裹夾2048層的金箔,他只要拿起來摸摸、看看、翻翻、聞聞,就能知道里面金箔質(zhì)量的優(yōu)劣。站在一百米外,他從工人打箔的錘聲中,就能聽出這包金箔過不過關(guān)。1955年,眼看國家脫離了戰(zhàn)爭,逐漸走上了興旺之路,眼看著千年金箔就要重新發(fā)光,是他和十幾個師傅牽頭帶領(lǐng)著龍泉一帶64名老藝人自發(fā)背著鋪蓋卷,組建了金箔錦線生產(chǎn)合作社。不久在政府的安排下,撤社轉(zhuǎn)廠,企業(yè)蒸蒸日上。然而事與愿違,十年浩劫將他的心愿全部砸碎。文革期間,金箔成了“四舊”,一片“砸爛孔家店”、“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直叫得家業(yè)無存,金箔無光。
捱啊捱,好容易捱到1979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眼看冬去春來,又露生機,可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番的時候,1983年7月15日,一場幾十年未遇的洪水一夜間吞沒了廠區(qū),也吞沒了他所有的希望,千年金箔終于命懸一線,漸入絕境。忘不了啊,文革時期為了躲避紅衛(wèi)兵的“打砸搶”他和藝人們一人懷里揣著兩包“家生”四處要飯流浪;忘不了啊,當大洪水滾滾而來的時候,是他帶領(lǐng)著一幫工人一次又一次跳進水中潛進倉庫,搶出了一作作烏金紙……“國家衰則金箔衰,國家興則金箔興”,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早已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可現(xiàn)在明明正是國家百廢待興的大好時機啊,我們的金陵金箔還要熬到哪一天才能熬出個頭呢?現(xiàn)在看來,這個中年小伙子何大福像個干事的,我應(yīng)當支持他干……想著,想著,梅長生突然一拍大腿自言自語道:他媽的,老子剛才干嘛發(fā)這么大火呢?!
梅長生一輩子沒當過“一把手”,一直當生產(chǎn)技術(shù)副廠長,原因就是他脾氣暴躁,經(jīng)常失控。正因為他脾氣暴躁,所有前任一把手幾乎都沒有與他搞好關(guān)系。但每當決定去留的時候,縣里都是考慮梅長生技術(shù)過人,不能動,其他人不重要可再調(diào)。結(jié)果越是這樣下去,梅長生驕橫的脾氣就越嚴重。但是,他也吃了脾氣虧,從來沒有哪屆縣領(lǐng)導(dǎo)敢叫他當“一把手”。久而久之,梅長生也自認了。而這一次,梅長生沖著新書記耍威風(fēng)的事是當著大家面干的,按理說,廠里職工都了解老廠長的脾氣,原諒原諒也就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可是,李雄關(guān)一伙對立派卻不依不饒,他們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四處煽動,貶低何大福的威信。
“大家看到了吧!何書記抓整頓,整我們本事嚇死人,見到老廠長,軟了吧!”
“茄子揀爛的戳,何大福還不是一樣?!”
“湯祥打壞了一包生伙他搞停職賠錢,老廠長踢壞了公家兩塊玻璃,不能一毛不拔吧?”
“咱們繼續(xù)往下看,看何大福這個場怎么收?!”
干部職工中傳出來的這些話,何大福聽在耳里,輾轉(zhuǎn)在腦里。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也與梅長生搞不好關(guān)系,敗下陣來的還是自己。但是,梅長生公開踢壞玻璃這樣的事件如果不處理,他在金箔廠日后的工作還怎么干?!于是,星期一下午,他通知召開中層以上干部會,老廠長也被通知到了會。
會上,何大福毫不掩飾地開了腔:“今天我們這個會,除了布置一些具體事情外,主要的是想講講老廠長踢壞玻璃如何處理的事?!币宦犝f是關(guān)于處理老廠長的事,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在金箔廠這么多年,哪個敢講處理老廠長?!
“同志們,我想問問大家,老廠長是什么人呢?”參會的見何書記問這個問題,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曹庭科長,你看老廠長是什么人呢?”何大福點名道姓問。
“老廠長就是老廠長啊。老廠長是我們廠的老前輩??!”曹庭答道。
“曹科長答得對。老廠長是我們的老前輩,老前輩是什么人呢?老前輩就是我們的長輩,是我們的父輩。因此,老廠長就是我的父親?!焙未蟾Uf上了勁。大家靜靜的聽著何書記繼續(xù)講。
“同志們,既然老廠長是我們父親,那么我想問問大家,你們家的父親犯了什么過錯,你們作為兒子的,好站出來批評老子嗎?趙安主任,你會這樣做嗎?”何大福望著設(shè)計室主任趙安。趙安連忙搖搖頭:“不敢!不敢!”
“是呀,有人說是我茄子揀爛的戳。你們說,我的父親犯了錯,我怎么戳呢?因此說,我的父親犯了什么錯,只有讓我的父親自己看著辦吧,作為兒子的我,能說什么呢?可是,在坐的除了老廠長,還有誰是我的老子呢?既然沒有其他人是我的老子,那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我不戳你戳哪個呢?”
何大福說話有情有理,進退自如。這一番軟中帶硬、以退為進,聲情并茂的講話直把大家說得口服心服,也說得梅長生面赤心跳,無地自容。第二天,兩塊踢碎的玻璃被梅長生自費配上了。也就從這一天起,梅長生成了何大福忠誠的助手,一直干到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