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生產區(qū),何大福要求再看看生活區(qū)。劉恒心里想,你倒像個大人物要“巡視大江南北”嗎?善意的調侃道:“金箔廠剛搬遷過來不久,哪來的生活區(qū)?”
“一戶小家庭宿舍也沒有?那單身職工住哪兒呢?”何大福接著問?!坝械故怯?,只是不象樣,太簡陋了,我陪你去看看?!眲⒑愦鸬?。
劉恒廠長將何大福帶到了新廠址第三排平房這兒。這幢廠房不是搞生產的,就算是金箔廠“生活區(qū)”。
他們進入了3號廠房里面,看到了靠南邊一半,依照窗戶隔成一家一家的樣子,這就是“小家庭雙職工宿舍”,每家隔間全部用纖維板做檔板,二米高,既不隔影又不隔音,家與家之間很難有什么隱私可言,仿佛到了1958年大躍進時代人們想像中共產主義社會“共產共家”??勘泵娴囊话耄殖?大塊,全部隔成幾十人可住在一起的“大房間”,叫“集體宿舍”,男職工兩大間,女職工兩大間。
何大福見到這個狀況,心想:這集體宿舍還馬馬虎虎住住,他當年在化工廠創(chuàng)業(yè)時,也這樣住過,可這小家庭怎么???這家小孩哭,那家小孩鬧怎么辦?這家夫妻講悄悄話,那家夫妻小吵小鬧,還有什么隱私?更為要命的是這廠房里沒有廁所,整個廠區(qū)只有一個廁所,離這兒較遠,深更半夜解手不方便怎么辦?各家各戶雖然配了一個痰盂,可互相通著,小起便來嘩啦啦直響,多不好意思?何大福一邊看一邊想。職工們見何大福與劉恒來了,都湊了上來。何大福幽默地問幾位小家庭職工:“這樣的大通道小家庭,你們夫妻要是‘活動’怎么辦?”幾個男職工開玩笑說:“我們都是喊一、二、三!集體‘上操’!”說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真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何大福象是對自己鼓勁,也象是對大家表決心似的大聲說:“我們一定要改變這個困難的面貌!”
從“家庭宿舍”出來,他們倆走著走著,何大福忽然在“宿舍”右邊一間石棉瓦搭建的“鍋爐房”面前站住了,一個土頭土腦的大家伙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個大家伙是用新土砌成的,分上下兩層,足有兩米多高,前面三個小銅管龍頭上拴著白布套嘴。后面有個大鍋膛,在鍋膛后面的木板圍欄里堆滿了稻殼礱糠?!斑@不是老虎灶嗎?”看著這似曾相識的東西,他忽然想起來了,20多年前他在縣供銷社學徒時,每天都要提著七八個水瓶到兩條街以外的老虎灶上去沖水,來回好多趟。“對?。∵@就是老虎灶,也是全廠職工唯一打開水的地方!劉恒介紹說,這是他親自指揮剛砌好不久的老虎灶。“你看,這陣子總是下雪,土還沒干,一次還沒用過呢!”劉恒解釋道。
何大福沒有答話,他圍著這老虎灶轉了兩圈,嘴唇咬著,若有所思。
“都什么年代了,堂堂的一個工廠,怎么還用老虎灶?”何大福抬起頭大惑不解地問。
“不用老虎灶,那工人喝水怎么辦呀?”劉恒一頭霧水,他從1955年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一直用的都是這樣的老虎灶。
“現(xiàn)在早就用電熱節(jié)能茶水爐啦!我在化工廠6年前就用上了”。
“什么電熱節(jié)能茶水爐?難道比老虎灶還好嗎?”劉恒有些好奇。
“那好的不是一回事了”何大福比劃起來。“你看,這老虎灶燒的是稻殼礱糠,又臟又危險,那電熱爐燒的是電,又干凈又安全。你再看,這老虎灶你每天得派一個人燒吧,浪費人力!那電熱爐只要把水加滿,電一插就行了……”何大福正想再說下去,一抬頭看見劉恒那驚異的眼神,他不說了。他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們沒見過,你再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不信??!可是不說他總是覺得有根刺卡住了喉嚨口。一個看不清外面發(fā)展形勢的企業(yè),一個跟不上趟的企業(yè),怎么可能發(fā)展起來呢?這難道真是個古代的作坊嗎?
“扒掉,明天就把這個老虎灶扒掉?!焙未蟾6硕ㄉ?,正兒八經地對劉恒說。
“扒掉?”劉恒瞪大了眼睛,“你不會跟我開玩笑吧?這可是一回還沒有用哪!”
看著劉恒那驚詫的眼神,何大福緩了緩語調:“老劉?。∧阒涝蹅儚S為什么這么???為什么這么窮?為什么搞金箔搞了幾十年卻搞到絕路上來了嗎?”
“為什么?”劉恒瞪大了眼望著他。
“這就是病根!”何大福指著老虎灶,“閉關自守,小農意識就是病根,你說這病根不除,病能好嗎?”沒等到劉恒回答,何大福加重了語氣:“扒掉,一回沒用也要扒掉。我不會跟你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開始,劉恒站在那兒發(fā)愣,他把何大福的話放在嘴里嚼了半天也沒嚼出個味?!鞍悄剡€是不扒,”望著這嚓新的老虎灶,劉恒有些心不忍情不愿?!翱蛇@是何書記來了以后布置的第一個任務,我一定要支持配合!”。于是,他只好把心一橫,扒!
第二天一早,劉恒就帶著武亮還有幾個打箔的小伙子扛著洋鎬、鍬錘來到了老虎灶前。
“劉廠,咱們這是要干什么呀?跟打仗一樣”武亮有些不解。
“把這老虎灶扒掉,”劉恒虎著臉。
“哎!劉叔,開什么玩笑,這老虎灶一回還沒有用哪!扒掉不是亂花錢嘛?再說扒掉老虎灶咱們喝什么呀?”武亮昂著頭,大聲地問。武亮是切箔老藝人武庭亮的兒子,二十出頭,虎頭虎腦,一副好身板,由于和劉恒沾著親,平時總愛劉叔劉叔地喊。
“扒掉老虎灶,何書記說給我們買個新式節(jié)能電水爐”,劉恒答。
“什么新式節(jié)能電水爐?”眾人面面相覷。
“要你們扒就扒,哪來那么多廢話”,劉恒鐵青著臉,牙一咬,掄起鎬頭就是一下。眾人見廠長發(fā)了火,沒一個敢吱聲,扒的扒,刨的刨,搬的搬,碼的碼,一個多小時之后,一座嶄新的老虎灶就被扒了個精光。
行政科長曹庭得知老虎灶被扒先是一愣,等他趕到現(xiàn)場,只剩幾個工人在打掃清理。幾個問題一問,他心里有了譜。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尖刁刻薄的微笑?!昂媚銈€何大福,剛來報到,還摸不著鍋灶,就瞎干起來,大耍威風這還了得?”
消息很快到了副書記李雄關這兒。他立馬臉色鐵青,心想:他這樣大手大腳,哪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他下定了決定:必須要將此人趕出金箔廠!
一個企業(yè)一把手,決定單位換一臺小茶水爐,這算什么呢?可是在那個計劃經濟時代,企業(yè)連建一座廁所都無權,必須要報批。雖然中國搞改革開放已近五年,南方雖然搞得轟轟烈烈,可中國大陸內地還處于模模糊糊階段,特別是金陵市,乃是過去國民黨統(tǒng)治中央政府所在地,政治安全比經濟發(fā)展更為重要。因此,改革開放的事比國內許多城市滯后。何大福剛到一個資不抵債的企業(yè),剛上任就擅自決定扒掉“老虎灶”,這還了得?!李雄關一個電話打到了工業(yè)局局長錢仁德辦公室,說明了情況,沒想到錢局長卻說了幾句沒頭沒腦的話:“何大福既然決定扒了,就讓他扒吧,他怎么的也得讓工人喝上水吧!”說得李雄關不知如何回是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本來可以到此為止了,沒想到節(jié)外生枝的事又冒出來了。廠里每月固定五號發(fā)職工工資,本來資不抵債的企業(yè),帳上只有一萬元錢不到的周轉金,一下子被何大福抽出2000多元買節(jié)能茶水爐,發(fā)工資錢都不夠了,何大福剛來報到,帳上有多少錢還沒搞清楚。正好這個檔兒,有幾位老工人要報銷醫(yī)藥費,也報銷不了:沒錢。這下子可炸鍋了,工人們鬧哄起來了,心術不正的李雄關鼓動幾個人四處煽動。說新來的何書記不管工人死活,只管大手大腳花錢,講排場,挑唆得許多工人情緒激烈。有好幾個工人跑到書記廠長辦公室,鬧著要工資、要醫(yī)藥費,甚至有人指著何大福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才來,懂他媽什么東西?就亂花錢,扒掉老虎灶,讓我們工人喝不成水,發(fā)不成工資!”有的說:“我們廠怎么垮下來的?就你們這些屌干部瞎搞!”還有的說:“象你這樣的干部,我們不歡迎,早滾早好!”
李雄關見工人群眾情緒都被挑動起來,認為時機已成熟,于是他指派王志宏打電話給錢局長,聲稱再不查處何大福,他們將帶領職工到縣政府門口鬧事。改革開放以來,各地都出現(xiàn)了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地方職工到政府門前請愿鬧事,結果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好象都心虛似的,十分重視群眾來信來訪,從上到下都建立了信訪局。因此,當錢局長一聽說李雄關、王志宏他們要帶領職工到政府門前鬧事,他真急了,急忙帶著幾個干部趕到金箔廠。見到許多職工圍著廠長書記。職工們見到縣里又來人了,原來沒鬧事的,也紛紛聚集過來。這時候,錢局長正視著問何大福:“你看怎么辦?”何大福沉著冷靜,不慌不忙,他鎮(zhèn)定地對錢局長說:“我來給大家先說說!”
“同志們!本來我想為大家做一件好事,結果弄巧成拙了,好事變成壞事了,將大家發(fā)工資的錢、報銷醫(yī)藥費的錢挪用了,給大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我向大家表示歉意!但是,我懇求大家相信我、尊重我和支持我。這次縣里調我過來,我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下定決定和大家一道同甘共苦、投身改革、獻身改革,誓把金箔廠落后的面貌徹底改變。請大家放心,大家的工資錢、醫(yī)藥費錢我一定設法籌集過來,一分不會少!”見何大福有了承諾,人群中躁動的情緒開始安靜下來。何大福繼續(xù)說:“同志們!這些年來,金箔廠沒有辦好,企業(yè)出現(xiàn)了嚴重困難,到了資不抵債的地步,因此干部、職工的生活艱難困苦,衣食住行都遇到相當?shù)睦щy。比起其他企業(yè),我們相差很遠?;S職工每月除了工資,還有四、五十塊獎金,而我們金箔廠不僅沒有獎金,連工資發(fā)得都結結巴巴,一個月一個月都接不上。我知道大伙心中有氣、有怨、有想法。這不怪大家。今天,我要向大家表個態(tài)!今后大家有什么氣和怨都向我發(fā)泄吧!有人說,我成了金箔廠的替罪羊!替罪羊就替罪羊。我認為,作為一名共產黨人,作為一名廠長,在實現(xiàn)和奮斗他的事業(yè)的時候,不能光有光環(huán),光有花籃,光有贊歌,不能沒有指責,不能沒有非議,不能沒有冤枉。不能甘當替罪羊的人就不能當真正的企業(yè)家。我這次到金箔廠來,是帶著痛苦的心情來的,我來不是為了享福的。我是來為金箔廠200名員工生死存亡尋找出路的,是來和大家一同共渡難關的,是來幫助金箔把這條快要沉下去的漏船、破船重新打造,建設成為一艘新的戰(zhàn)艦的!我們在破除一個舊金箔的同時,將建設一個新金箔!正因為帶著這樣一個指導思想,所以無論遇到的什么痛苦,一切的酸甜苦辣我都往自己的肚里咽,絕對不會因有些職工對我有埋怨,我就放棄我的信念,放棄我的雄心大志的。同志們!請相信我、尊重我、支持我!要不了多長時間,金箔廠職工生活一定比其他企業(yè)好!工資待遇一定比其他企業(yè)高!”一番話,把大家心里說得熱乎乎的,不少人竟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你說得倒好聽,我們的工資何時發(fā)?!”還有人不依不撓,大聲問道。
“明天!明天保證發(fā)給大家!說到做到,決不放空炮!”
“好!明天見!”職工終于散了。
錢局長見何大福這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也無不擔心:“明天哪兒來錢?”
“跟娘家借啊!”
當天下班前,何大福找到化工廠趙書記借了2000元錢,解決了燃眉之急。第二天,工人工資全部兌了現(xiàn)。節(jié)能茶水爐正好也安裝就緒,開始正常出水。職工們見到嶄新的茶水爐,象放自來水一樣嘩嘩直淌,個個眉開眼笑,私下里紛紛議論:“這新來的何書記,好象是有兩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