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生活的經(jīng)歷使何大福從小養(yǎng)成了自強不息的特殊性格,他的個人生活能力特別頑強。無論青年時期還是中年時期,周圍沒有一個人能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有“困難”兩個字!
就在小何大福媽媽死去的前幾天,他的小妹妹也在家中被媽媽“安排”下斷了氣。
1960年那年,何大福的小妹妹六虛歲。她長得小巧玲瓏,雪白干凈,天真活潑,聰明可愛。在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都說,開明家(指小何大福父親何開明)三個子女真是養(yǎng)著了,男有男樣,女有女樣。可是到了這年的春節(jié),連續(xù)幾個月家中沒有一粒糧食,全家餓得個個皮包骨。小妹妹更是餓得脫了形,在小何大福的記憶中,她當(dāng)時的臉形比最瘦的猴子還難看。
過年的前幾天,小何大福媽媽將他拖到身邊,對他說:“小伢子呀,這個年我們家怕是過不去了。家里一點吃的都沒有了,外面野草都挖盡了,觀音土(指一種能“吃”的土)也找不到了,榆樹皮(指一種能吃的樹皮)也剝光了,看來只有等死了??墒?,你這個何家一條根要盡量保住。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和你小妹妹水也不要再喝了,……”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淚水綿綿而下,小何大福和大妹妹也沒有眼淚,他們只知道饑不擇食,不知道傷心悲哀。
這真是世界饑餓史上最最慘絕人寰的一頁??!那些極左路線的理論家和實踐者要把中華文明古國帶往何處去?
這是小何大福媽媽在1960年春節(jié)前兩天做出“舍卒保車”的重大決定。媽媽的決定就是圣旨。于是這天,餓得躺在床上無法爬起來的小妹妹連野菜、開水也斷掉了。小何大福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一個人什么不吃,光喝水能活一個星期。在那最難熬的嚴(yán)寒冬季,媽媽不準(zhǔn)他晚上睡下來,只能用破棉花胎裹坐在小凳子上,就怕一睡下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所以他晚上裹著棉胎,趴在桌子上打盹,白天出去亂竄,挖野菜,在田埂邊土壤里挖青蛙,然后回來用咸開水充饑。小妹妹開始靠他們用咸開水加一些野菜之類充饑,尚還活著。當(dāng)家中媽媽決定水也不給她喝時,她就死到臨頭了。
“哥,給我吃一點吧”!頭一頓,小妹妹還能用微弱的聲音輕輕喊著,并且用一雙小手輕輕動著,她渴求般地望望媽媽,媽媽神情木然地望著她。小何大福動也沒動。
“哥,哥,給我喝一點吧”。第二頓,小妹妹的喊聲幾乎聽不見了。
“哥……”第三頓,小妹妹再也喊不出,只見她嘴唇喃喃地蠕動著,眼睛無神地直愣愣望著他。
“媽!媽!媽!”面對小妹妹那種可怕的求生眼光,小何大福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憐憫之心?!懊妹貌荒芩溃覀冞€是給她喝口水吧!”他在旁邊央求媽媽。
只見媽媽兩只眼沒有一滴眼淚,她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什么話也沒說。媽媽同意了,他急忙端著一碗鹽開水,用湯勺舀了一匙送到小妹妹嘴邊,希望她喝??墒切∶妹玫淖齑揭呀?jīng)動不起來了。小何大福急忙用手掰開她的嘴,可是她的上下牙齒死咬緊,怎么也掰不開。他又找來一支筷子,想用筷子撬,可是筷子也撬不開。他只得掰開小妹妹的嘴唇,用湯匙將鹽水硬往小妹妹的口里倒,可是為時已晚,倒下去的水順著嘴角又流到了臉上,流到了床上。
“哇”地一聲,小何大??蘖?,“小妹啊,小妹!你不能死!”他忍不住大喊起來。這悲慘的一幕,直到四五十年之后的今天,在已經(jīng)成為中國著名企業(yè)家的何大福心中,還是一種沉甸甸的記憶。
春節(jié)前幾天,小何大福那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就停止了呼吸,臨死時,她的雙眼還是睜著。媽媽用手慢慢撫摸著,不斷向她賠罪:“媽無能!媽無能!養(yǎng)不活你們,來世再報答吧!”小妹妹的眼皮才閉起來。從此再也沒有睜開。
死了小妹,又死了媽。那個時候,各家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迳先怂赖脽o數(shù),許多人家死得一個不剩,不久與他相依為命的大妹又死了。小何大福無依無靠,整天到處東游西逛,找吃的、偷吃的、要吃的。一天,隔壁稱為姨媽的重安媽媽,將小何大福叫?。骸柏笞影?,你還是聽姨媽話,出去要飯吧。我們對不起你死去的爸爸、媽媽?。‖F(xiàn)在你們?nèi)抑皇O履懔?,你又是這何家唯一的香火,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活下去,千萬不能等死?。∪f一你死了,你何家這門香火就要斷了!”
姨媽聲淚俱下好言相告,小何大福開了竅。他拿著姨媽給他找的一根小竹棍,一只破碗,穿上那件在老櫥柜里翻箱倒柜找來找去。才找到的一件爸爸在世時給他做的,婦女過年才穿的蘇聯(lián)大花布對襟褂子。臨出去之前,姨媽又反復(fù)嚀囑:“要飯時不要站在人家門當(dāng)中只能靠在人家門檻外的墻角邊,看到歲數(shù)大的要喊爺爺奶奶,中年的要喊伯伯大媽,比自己大的要喊哥哥姐姐,比自己小的也要喊小哥哥小姐姐,要飯時不能嘻皮笑臉……要裝著一臉苦像,聽清楚了嗎?……”
小何大福出門了!開始了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要飯經(jīng)歷。當(dāng)年的唐僧取經(jīng)是往西走的,今天出去要飯也從東往西走。為了不讓熟人認(rèn)得他,他走了一村又一村,大概過了四五個村子,他便開始在從最東頭那個村子要起飯來。那個村子叫什么名字,他一直都不知道,但那個村子給他受的“氣”他一生都忘不掉。記得進(jìn)入村子第一家,他見這家煙囪正在冒煙,心想興許能要到一點吃的,便按照姨媽講的樣子,倚在人家的門口墻角上,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喊著“爺爺奶奶、大伯大媽、大哥大姐,給我一點吃的吧!”他一邊嘴上喊一邊臉卻紅到耳根,因為是第一次要飯,實在不好意思,弄不清這家有些什么人只顧一個勁地窮喊,可是,他喊了半天,這家也不肯給。一位中年婦女走過來憐憫地對他說:“小伢子呀,這年頭,你還跟我們要飯呀,我們一家年還沒法過呢,要也要到城里去呀”。他只好到了第二家,還沒等他倚在墻上,一個比他大一點的孩子就將門關(guān)上了,叫他吃“閉門羹”,任他千喊萬叫門也沒開。只好又跑一家,要了半天,出來一個歲數(shù)大的老大媽,疑疑惑惑地對他上身看了好長時間說:“啊呀,你這個伢子怎么要飯?穿得比我家伢子還好呢!”小何大福一看她家屋子的兩個小男孩,確實衣衫襤褸還不如他。只好悻悻地離開這家,又到了另外一家,可是這家卻更“惡劣”,出來一個狠腔腔的男人,用歧視的目光盯著他,劈頭就對他說:“滾!滾!只曉得要飯,跟鬼要去吧!”小何大福差點被他嚇哭了??纯纯斓教栁飨铝?,小何大福什么東西也沒要到,只得往自己家中走,一想到家中什么東西都沒有,他傷心得哭了,淚水止不住往胸前淌,淌濕了那件蘇聯(lián)大花布的對襟衫。
生活似苦海,并沒完全淹沒何大福少年時期該有的美好東西。那天,在他討飯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女同學(xué)孫緒英。
何大福后院里有棵小桃樹,這是他父親親手栽的。別看他父親一輩子以下魚為生,在漁業(yè)方面精通得幾乎能與魚對話,可他對花草樹木也有興趣,后院里的二、三分地里被他全栽滿了花草樹木,這些草木在何大福父親的精心培育下,仿佛有靈性似的挺拔茂盛,一派生機(jī)。特別是到了每年春天,院里這棵唯一的小桃樹開著粉紅色的桃花,姹紫嫣紅,把整個庭院襯托得鮮鮮活活。記憶中,安徽和縣五顯鄉(xiāng)何家莊老家,除了何大福家住的三間茅草屋外,就是那棵小桃樹了。
一想起小桃樹,何大福就想起了兒時的女同學(xué)周緒英。周緒英小時候生得俊俏,一笑起來兩酒窩,水色真象后院綻開的桃花。周緒英和他同住何家莊,兩家靠得很近,相隔三、四十米遠(yuǎn)。因為何大福母親姓周,據(jù)大人講她家與何大福母親老祖宗是同一個祠堂,還沾親帶故。論起班輩來,何大福還得叫周緒英姑姥,但是由于年齡相仿(周緒英年長一歲),二人之間從小就沒管過什么輩份不輩份,只是地道的“兩小無猜”的兒時伴侶。大概是周緒英父親在村上一直做些小生意,日子過得比何大福家好的緣故,周緒英父母又沒生過男孩,只有四個女兒,周緒英排行老四,從小得寵,還有男孩兒脾性。她很喜歡和何大福一班男孩子們在一塊玩游戲、扎猛子、放風(fēng)箏、捉迷藏,瘋得很。在何大福小時的記憶中,他們一班童年朋友當(dāng)中,好像沒有別的女孩,只有周緒英一人。
小緒英最愛何大福家后院的那棵小桃樹了。每當(dāng)桃花盛開季節(jié),她常常陪著小何大福他們,背著大人,偷偷到后院折一枝桃花插在頭上,這時候的周緒英桃花人面交映,一臉?gòu)趁?。鄉(xiāng)下小孩玩游戲除了打仗,就是抬新娘了。他們常常將周緒英頭上插著小桃花,讓她扮成新娘子,一班小同學(xué)人來瘋似的推推攘攘把“新娘”簇?fù)碇缓笥纱蠹逸喠鱽戆纭靶吕晒佟?。孫仁明、孫重藻、孫賢植、孫重敏等一班撒野的伢子用手疊起來做成轎子,讓周緒英坐在上面,一邊嘴里哼哼呀呀地唱:“嗚哩嗚啦,新娘子抬到家,”一邊歡快地轉(zhuǎn)悠,轉(zhuǎn)了幾圈就下轎,叫“新娘”、“新郎”雙雙跪在地下拜堂,樂得伢子們笑逐顏開。剛開始轉(zhuǎn)到小何大福做“新郎官”時,他還有點怯手怯腳不自在,周緒英將手搭在他肩上熱情地鼓動:“怕什么!這是在做游戲,又不是當(dāng)真的!”于是,小何大福就和周緒英手牽著手,雙雙“入洞房”,玩得忘了回家。
何大福家后院那棵桃樹是村上孩子們最眼饞的,沒有等到桃子長熟,就有好事的伢子爬上土墻頭去偷摘桃子。周緒英也常常夾在男孩中爬墻頭“偷”桃子吃。每當(dāng)有周緒英在,何大福都“里應(yīng)外合”,為他們“偷”桃子“站崗放哨”。有一次周緒英爬上土墻上去摘桃子,不小心摔倒了,跌坐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哭。我們幾個嚇呆了,忙跑上前把她扶起來,何大福還哄著她說:“不要哭,這桃樹上的桃子長熟了,我全摘下來給你吃!”周緒英立即破涕為笑。她笑得很燦爛,象一朵帶雨的桃花。第二天周緒英由于腳跌傷了不能去上課,何大福竟像丟了魂似的,在課堂上眼睛老是脧來望去的,眼睛都望酸了。隔天他摘上幾只桃子去看周緒英,還帶去一件小禮物,用紅絲線穿著的小桃符,這是何大福用小刀在桃核上一點一點刻出來的。那天,周緒英見了,非常開心,睜大眼睛說:“我知道你肯定要來看我的!”然后把小桃符飛快地掛在脖子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喜盈盈地說:“玉泉你真好!”
何大福家后院那棵小桃樹一年一度花開花落,何大福和周緒英也一天一天長大。到了1960年,二人都長成十四、五歲的“小大人”了。兒時的天真浪漫、歡樂活潑、純潔無暇的生活逐漸成為回憶。特別是1959年的歲末、1960年的初春何大福的家鄉(xiāng)遇到了歷史上少有的“天災(zāi)人禍”,他和周緒英兒時快樂伴侶生活從此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年春天,何大福的母親、小妹妹都先后餓死,只剩下他和大妹孤苦伶仃的整天為了求生四處游蕩。周緒英家境略微好些,開始還上了初中,學(xué)校在沈巷,離他們村有七、八里地,她一個星期才回來一趟,和周緒英就很少見面了。有時偶爾碰見她,也遠(yuǎn)遠(yuǎn)躲開繞道走,可有一次周緒英叫住何大福,正好在她家門口,躲閃已來不及了。
“你過來,小玉泉!”周緒英含著淚,命令似的喊住他,并且期期艾艾的看著何大福。何大福轉(zhuǎn)過臉,冷漠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周緒英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果遞過來,兩行淚水從她那桃花般的面容上流淌下來,顯得十分凄楚。
何大福接過糖果,苦笑笑,仿佛感到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乞丐接過富家子弟拋過來的一種賜物。由于年少無知,加上生活遇到的磨難,他根本顧及不到周緒英心靈世界的痛苦變化。何大福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
“你不要走,我有話跟你說。”周緒英哭喪著臉。
“……”何大福轉(zhuǎn)過身來停住腳步,呆呆地望著她,還是什么話也沒說。
“我要嫁人了!要跟人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何大福清楚地記得,周緒英是哽咽著對他說的。
原來,那時的周緒英已經(jīng)十六虛歲,饑荒年代,雖然面部帶有憔悴,但已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因為遇到“大饑荒”,父母怕她待在家里“活活餓死”,便想方設(shè)法將她嫁出去。正好,本村有一位叫孫賢木的男兒,在海南島當(dāng)兵,雖然比周緒英大不少歲,但人好心好,父母很快就將周緒英“把”給那個當(dāng)兵的了,對方等不得周緒英初中畢業(yè),立馬就提出要帶她上海南島,到那“天涯海角”的地方去。看到婷婷玉立的兒時同伴,不久就要遠(yuǎn)走高飛,成為別人的新娘,再想想自己父母雙亡,四處飄泊,不由得自慚形穢,感到如今的周緒英和他何大福,猶如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天壤之別,從此再也不配來往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絲惆悵。他神情木然地轉(zhuǎn)過臉去,眼前瞬間浮現(xiàn)一幕幕與周緒英兒時一起玩耍的情景。他記得一次自己和周緒英相依騎在后院的桃樹桿上,她拉著何大福的手,輕聲說:“長大了,我們不管做什么事,要是永遠(yuǎn)不分離就好了!”然而這一切都將失去,如今還沒有長大,就要分離了。
“有人帶你走,就不會餓死了。也許你以后回來,我已經(jīng)餓死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天一句話沒說完,何大福哽咽得說不下去,周緒英臉上掛滿了淚珠,不再有桃花般的容顏,木然地佇立在那兒,突然,她扯下脖子上的桃符,遞到何大福手上,一字一句地說:“桃符能避邪,你留著,做個紀(jì)念。”何大福緊緊地攥著那枚桃符,連忙轉(zhuǎn)身含淚離去。
悲慘難忘的1960年,何大福失去了父母和妹妹;失去了他家那賴以生存的三間茅草屋;失去了屋后面院子里那棵小桃樹;失去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周緒英!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這首唐代的名詩,仿佛就是為小何大福與周緒英寫的。
二十多年后,何大福與周緒英又相見在安徽和縣老家,在周緒英家的相框里,他看到一張艷照:周緒英精神地站在一棵桃樹下面,婷婷玉立,楚楚動人,她的兩眼深情地望著正面——不知是在望著誰呢?在望著她的救命夫君孫賢木?或者是望著小時候他們那班小伴侶?何大福一直沒問,她一直也沒說。
如期而至無法釋然的少年情懷,依然要隨生活的步伐向前而去。
大年初一,小何大福不再出去要飯,他開始動腦筋想辦法,千方百計去“謀生”。他在人家秋天扒過的胡蘿卜地里重新過濾一遍,找些“殘渣余羹”吃;在蠶豆地里“創(chuàng)根問底”、“順藤摸瓜”找些未爛的蠶豆吃,在田埂邊、池塘邊挖冬眠的“青蛙”吃……
有一次,小何大福乘著月光到生產(chǎn)隊蠶豆地里扒開雪、刨去土,偷挖秋季點下去的蠶豆窩的蠶豆。見不遠(yuǎn)處來了幾個人,小何大福以為是來抓他的,急忙跑到附近的一塊丘陵山坡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誰知過了一會兒,那幾個人走了,原來那幾個人也是來偷蠶豆的!剛起身,小何大福被絆倒了,再低下頭一看,是幾個硬僵僵的死尸躺在那兒!……那時候,死的人太多,無法掩埋,只得往丘陵山崗上亂扔。
有人說,一個人小時候吃過苦的,長大了才能成人!萬慶彪說,何大福就是這種人!從那時候起,萬慶彪特別記住了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