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節(jié)前夕，看到單位員工家家忙著備年貨，再看看自己家中那豐厚的春節(jié)食品，我都會回想起一九六０年除夕，媽媽“逼”我要飯的那段往事。
四十年前,我的家鄉(xiāng)安徽省和縣一帶,究竟是五八年浮夸風(fēng)帶來的“后遺癥”, 還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天災(zāi)人禍”，還是蘇聯(lián)逼債造成的“惡果”，反正是百姓民不聊生，尸骨遍野，我們家也到了“垂死掙扎”地步。
這年除夕，媽媽一早將我喊到面前，對我說：“伢子呀，三十晚了，我們家什么都沒有，連粒米都沒有，一點野草也不夠你兩個妹妹吃。你還是到外村去要飯瞧瞧吧，可能三十晚有人家要燒點好吃的，能要一點吃吃也好啊！”
“要飯？我不去！”聽說媽媽要我到外村去要飯，我一時愣住了。這一帶前村后村，左莊右莊，誰不知道我是江家的獨子？爸爸四十五歲才養(yǎng)了我這棵獨根，猶如掌上珍寶，心中命根，我從小就是騎在爸爸頸脖子成長的，爸爸在世時，每天釣的魚，再好賣也要留一條給我，他們都知道我是無魚不吃飯的，自從爸爸五六年死后，媽媽一個人拉扯我們兄妹三人，日子雖然一天比一天苦，可是總不能叫我去要飯吧？轉(zhuǎn)眼我也是十三歲的人，當(dāng)?shù)匾粠дl不知道我聰明過人，學(xué)習(xí)成績超群，萬一人家認(rèn)出我來，不羞死了？我實在不愿意去。
“伢子，你還是聽媽話，出去要點飯吧。你是媽的心肝寶貝，媽要是有一點辦法，怎么舍得讓你去要飯呢。也是媽媽無用??！”媽媽抽泣著：“我對不起你死去的爸爸?。‖F(xiàn)在全家只有你能走動了，你看你兩個妹妹，估計也活不長了，她們倆要是在死前能吃上你要的一點飯，也夠了！”
媽媽聲淚俱下，我屈服了。我拿著媽媽給我找的一根小竹棍，一只破碗，穿上那件在老櫥柜里翻箱倒柜找來找去，才找到的一件爸爸在世時給我做的，過年才穿的蘇聯(lián)大花布對襟褂子，見到我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媽媽又反復(fù)嚀囑：“要飯時不要站在人家門當(dāng)中只能靠在人家門檻外的墻角邊，看到歲數(shù)大的要喊爺爺奶奶，中年的要喊伯伯大媽，比自己大的要喊哥哥姐姐，比自己小的也要喊小哥哥小姐姐，要飯時不能嘻皮笑臉，要裝著一臉苦像，就象當(dāng)年人家上門跟我們家要飯一樣！……”我嫌媽媽講得太羅嗦。我要飯還用裝嗎？我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了，家中一粒米都沒有，我還能嘻皮笑臉嗎？
我出門了！開始了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要飯經(jīng)歷。當(dāng)年的唐僧取經(jīng)是往西走的，我今天去要飯也從東往西走，為了不讓熟人認(rèn)得我，我走了一村又一村，大概過了四五個村子，我便開始在從最東頭那個村子要起飯來，那個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是那個村子給我受的“氣”我一生都忘不掉。記得進入村子第一家，我見這家煙囪在冒煙，心想可能要到一點吃的，便按照媽媽講的樣子，倚在人家的門口墻角上，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喊著“爸爸奶奶、大伯大媽、大哥大姐，給我一點吃的吧！”我一邊嘴上喊一邊臉卻紅到耳根，因為第一次要飯，實在不好意思，弄不清這家有些什么人只顧一股勁地窮喊，可是，我喊了半天，這家也不肯給。一位中年婦女卻過來憐憫地對我說：“小伢子呀，這年頭，你還跟我們要飯呀，我們一家年還沒法過呢，要也要到城里去呀”。我只好到了第二家，還沒等我倚在墻上，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就將門關(guān)上了，叫我吃“閉門羹”任我千喊萬叫門也沒開。只好又跑一家，要了半天，出來一個歲數(shù)大的老大媽，癡癡疑疑地對我上身看了好長時間說：“啊呀，你這個伢子怎么要飯？”我一看她家屋子的兩個小男孩，確實衣衫襤褸不如我，看你穿的比我家伢子還好呢！”
我只好悻悻地離開這家，又到了另外一家，可是這家卻更“惡劣”，出來一個狠腔腔的男人，用岐視的目光盯著我，劈頭就對我說：“滾！滾！只曉得要飯，跟鬼要去吧！”我差點被他嚇哭了。看看快到太陽西下了，我也沒有要到什么東西，一想到家中還有一個瘦骨嶙峋媽媽和兩個快要餓死的妹妹，我傷心得哭了，淚水止不住往胸前淌，淌濕了那件蘇聯(lián)大花布的對襟衫?？纯磳嵲跊]指望了，我只得掖緊大褂往家走。就在我快到我自家村子，路過那堆我們村墳堆時，我忽地見到不遠處一團毛絨絨、血糊粘拉的東西，急忙跑近一看，原來是一只野兔，被什么東西咬死，只吃了一小半，一大半留在墳堆旁，好像是故意留給我的，我喜出望外！忘記了大半天被人冷落的要飯情景，拎起來就往家趕。一九五九年的除夕，我的媽媽和兩個妹妹就是這樣在臨死前和我一起吃上了一頓不知是狼還是狗嘴里留下來的那點“野兔肉”！
大年初一，我不再出去要飯，我開始動腦筋想辦法，千方百計去“謀生”。我在人家秋天扒過的胡蘿卜地里重新過濾一遍，找“殘渣余 ”吃；在蠶豆地里“創(chuàng)根問底”、“順藤摸瓜”找未爛的蠶豆吃，在田埂邊、池塘邊找冬眠的“青蛙”吃……最后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只是我那可憐的母親和兩個妹妹先后離開了人間。
以后的年代，國家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年年好起來，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急劇變化，一天天好起來，從此，我也再沒有要過飯。可是那段要飯“歷程”，卻長期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不斷“迫使”我下定“永不要飯”的恒心，激發(fā)著我徹底改變“窮面貌”的決心，時刻鼓勵著、增強著我的為更多的媽媽妹妹不要飯而拼搏人生的信心。老實說，我一想到要飯時那受人冷落、歧視、憐憫的情景，我便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出一股奮發(fā)圖強、勵精圖治的滾滾熱流。
六二年，我在當(dāng)?shù)卣年P(guān)照下有了一份工作，我有了微薄的薪水，我一方面十分珍惜自己的工作崗位，本著“靠人不如靠自己”的堅強信念，把工作干得出色再出色，另一方面只要碰到要飯的，我都會想到當(dāng)年我要飯的尷尬情景，毫不吝嗇地舍上一塊二塊錢，并希望這些人以后永遠也不要干要飯這行當(dāng)。后來，我開始當(dāng)上小干部，有了一點小職權(quán)，只要碰到有人在我面前流淚嘆苦，我會跟著流淚，千方百計為別人解決一些力所能及的困難；再后來，我當(dāng)了企業(yè)負(fù)責(zé)人，我認(rèn)為，光靠我們施舍點錢已經(jīng)不夠了，我應(yīng)該發(fā)展更大的事業(yè)，能養(yǎng)活更多的人幫助更多的人走上富裕之路。今天，當(dāng)這一切，都成為現(xiàn)實的時刻，我常常痛苦地希望──我那善良的媽媽和那倆個可憐的妹妹要是活著的話，那該多好啊，我會驕傲地告訴她們：媽媽！妹妹！我們家再用不著要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