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媽第三個兒子叫劉作水,我們安徽和州那一帶也習慣稱老表。
三老表矮墩墩的、胖乎乎的、厚實實的、黑黝黝的,喜歡笑,一笑就露出兩組白牙,也不丑。偶爾牙縫里鑲兩片菜葉子,好象很少剔牙。在我的印象里,三老表小時候就這個樣子,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還是這個樣子。只有五十年代未期,安徽大餓荒那年,他瘦了一陣子,而且是瘦得皮包骨,可是他大難不死,后來不久又“復員”了,至今仍是這個樣子。
大概是我姑媽家兒子多,平時輪不上他說話的原故,三老表從小到老少言寡語,只曉得笑,只曉得干活。我跟他親戚相處五十多年,總共不曉得跟他講話有沒有一百句,而這一百句當中,“呣事”估計要占一半,時間一長,“呣事”三老表,就出名了。
“呣事”,這是我們安徽和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沒有什么事。他精通農活,而且又肯干,全家兄弟的大量農活都是他干,經常從早到晚,披星掛月,家里人都心疼他,問他累不累,他總是回答說“呣事”。他從小就好喝酒,酒量也大,有時陪陪親朋好友,他能一頓喝斤把,然后還要干農活,問他酒多不多,他也總是回答說:“呣事”。因為有點遺傳,他的耳朵不靈光,講低了聽不到,有人拿他開玩笑,說有人罵你了,他聽了嘿嘿一笑,說:“呣事”,以為是有人夸他呢。好象在三老表身上,從來也沒有能難住他的事。
六0年二月我母親餓死以后,我就成了孤兒,每天餓得東倒西栽,只得到處轉悠找吃的。我姑媽家住在白橋鎮(zhèn)后頭周村,離我們家只有七八里路,有天我一栽一晃來到姑媽家,見到三老表正從村后圩蕩里挖蘆葦根回來,一見三老表拎的破籃子里有四、五根蘆葦根,一節(jié)一節(jié)洗得雪白的,我的口水立即順嘴而下。姑媽一見我這個饞樣,當即對著“三老表”呼喚道:“小作水,快把蘆葦根給小玉泉吃!”三老表一見姑媽發(fā)話,連忙只問了一聲:“全給小玉泉吃呀?你不吃呀?我不吃呀?我早上出去到現(xiàn)在一根還沒吃呢!”,“好三伢子,小玉泉已經餓呆了,不給他吃餓死了,你大舅家這條根就沒有了,你明再出去挖,還有得吃呢!”姑媽連勸帶命令,三老表將蘆葦根遞給了我,我連嗝都沒打,一口氣將四、五根蘆葦根吃得狗兒盡光。吃完以后,我對著三老表苦笑了一下,意思是表示歉意,我實在餓急了,這時候的三老表卻象個大人樣子,只說聲“呣事!”便讓到旁邊挨餓去了。然而,這一聲“呣事”,就使我整整記住他的恩情四十年!
盡管“呣事”三老表,面對天大事情都“呣事”,可是經常有事硬要落到他的身上。在三老表二十二歲的時候,家里人為他張羅找了一個農村老婆,娶回來睡覺還沒有一個月,老婆就不辭而別,不知去向,他找遍當?shù)氐纳缴剿?,也不見蹤影,后來只找回來一句話:“太窮了!太老實了!只曉得呣事呣事的!”全家人聽到后都氣得不得了,唯獨三老表聽到后,一聲“呣事”了事。從此三老表孤身一人,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常常有人對他說:“你一個人孤苦單單,無人照應、陪伴,日子這樣下去怎么過?。?!”他還是那句老話“呣事!”。這么多年來多少人為他說親提婚,他都是“呣事!呣事!”直搖頭。七十年代未期,和縣上小化肥廠,因為需我廠幫助(那時我在江寧化肥廠當干部),我便托人為三老表在和縣化肥廠謀了一個炊事員臨時職位,因為他只曉得干事,上上下下對他一致豎大拇指??墒前耸甏葱』什痪皻?,三老表屬臨時工,首當其沖,第一批就裁減回家。廠里許多人者說這年頭老實人吃虧,領導怕他鬧,找他談話,想解釋辭退原因,話剛講出口,三老表直說“呣事!呣事!”第二天回了家,一面種他的田,一面利用在炊事員崗位上學會的制作咸水鴨技術,每天在家里制三、五只鴨,走村串巷,賣兩個錢貼補貼補,碰到熟人,斬了鴨子不給錢,他都是“呣事!”,時間一長,他索性不做鴨子了。
早兩年,我們單位綠化需要花工助手勞動力,念他當年那幾根“蘆葦根”的舊情,我便帶口信給他問他愿不愿來,結果他卷起鋪蓋來了,每天扛著鋤頭鍬,拎著花桶,背著噴霧品,象干農活一樣起早帶晚,不知苦累,一副鐵板身體,好象這樣的事他干最合適。誰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五歲老頭。好在他從來沒扛過老表是總裁的牌子,在企業(yè)里不煩嫌,只知道自己是種花工。由于工作穩(wěn)定、生活穩(wěn)定,這兩年他的臉上整天充滿著“嘿!嘿!”的異彩,根本看不出光棍三十多年的影子。男人生活順了,便開始想女人,去年下半年,門衛(wèi)大付托人在陸郎為他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伴,他一看就中意,三十多年沒見過女人了,雙方一見面他就興奮異常。第二次正式見面,他就挽著老伴的手,往“新房”里鉆。老伴不好意思,他連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怕什么丑?“呣事!呣事!”結果第二天,他澆花澆遲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睡眼朦朧,許多人拿他開玩笑,說昨晚三老表“加班加點”呀?他嘿嘿直笑,“呣事!呣事!”。